当中产女孩梦想“成为白女”
出品 | 虎嗅青年文化组作者 | 黄瓜汽水编辑 | 渣渣郡本文首发于虎嗅年轻内容公众号“那個NG”（ID：huxiu4youth）。在这里，我们呈现当下年轻人的面貌、故事和态度。如果你有幸观察过小红书女孩的最新审美风向，恐怕你会一不小心踏进种族主义怪圈。一句雄伟的slogan正在小红书拔地而起——质疑白女，理解白女，成为白女。白人女性，带着她们的瑜伽裤、巨型保温杯、美黑后的小麦色皮肤以及一张没有吃过苦头的笑脸，变成了千万中国女孩隐形的精神灯塔。她们模仿她们的穿搭、饮食、生活方式。但很遗憾，那股美国特色资本主义的松弛感在骨不在皮。“白女”正在成为小红书的全新关键词。你可能要纳闷了，什么是“白女审美”？很简单：由美国白人女性的生活方式形成的一整套消费主义景观。要从表面解构这套新兴的审美体系，只需要瞄准几件必备法器。被小红书女孩称为“白女三件套”的，是Lululemon的全套服装、Stanley巨型保温杯、以及勃肯鞋、UGG厚底雪地靴、泡芙健身包或者一副价值3999元的AirPods Max等配套穿搭。随便在小红书搜一圈，你就能陷入巨大的复制粘贴模版中。以粉色系为主的几件“白女单品”云山雾绕，像是捅了美国白人女性的老巢。图源：小红书流行趋势是一个既无趣又不断循环的过程，只不过每一次被捧上神坛的手把件不同。每一个时期流行的单品不一样，但模仿的内核是相似的——抄就完了。Lululemon的集体风潮已经说倦了，从小背心到瑜伽裤，从瑜伽裤到短款卫衣，中国女孩对Lululemon的狂热迷恋，“白女审美”是最主要的推手。和瑜伽裤相交辉映的，是健康低卡的白人饮食方式。“模仿白女”的赛道上甚至孵化出崭新的食物品类——酸奶碗。酸奶碗是极具特色的白人饭，兼具“冷、方便、难吃”这三大白人饭要素。其制作过程如下：用食品级纱布将希腊酸奶兜住，过滤一夜之后，乳清析出，得到一大块干燥如水泥的酸奶块。在酸奶块里加入烘焙坚果麦片、蓝莓树莓无花果等等低糖中产水果、最后再放入一块黑巧克力，一份健康的酸奶碗制作完成，蛋白质碳水维生素脂肪齐聚一堂，健康两个字都快溢出屏幕了。吃完一碗如同干嚼了一块千年灵芝，灵魂与肉体比转世灵童还要纯净。图源：抖音@赵哈哈附带的高阶玩法是在酸奶块中加入藻蓝蛋白粉、巴西莓粉、肉桂粉或抹茶粉，就能得到五颜六色的酸奶碗，发在小红书或者抖音上，动辄点赞十万。并且酸奶要越干巴才越正宗，鉴定标准是吃一口脖子必须噎得脖子伸出去二里地，老新泽西人看完了都要说一句“真地道”。酸奶碗的奇妙旅程，图源：抖音@大梦丽Lululemon和酸奶碗，只是白女审美的一个切片。真正让白女审美走向巅峰的，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保温杯。如果你想做一个脚踩时尚大动脉的酷女孩，手里不举着一个巨大的淡粉色Stanley保温杯，就像行走在潘家园的中年男人手里没盘俩核桃一样——差点意思。整个美国都陷入了对Stanley保温杯的狂热拜物教热潮之中，这款齁沉保温杯是当今美国女性为之疯狂的精神图腾。胆敢手上拿着限定款的Stanley，足够你跟全班同学、全体同事、三五闺蜜炫耀一年的。就在这个月，情人节限定款的玫瑰红在美国人民的大润发Target超市发售，全美的七大姑八大姨拿出了抢免费鸡蛋的劲头加入了哄抢保温杯的行列，场面极其壮观，一度引发骚乱。Stanley的新任CEO特伦斯·赖利是一位营销天才，让Stanley的销售额从2019年的7300万美元增长到了2024年的7.3亿美元，其中爆款Quencher的销量同比增长近300%。其实Stanley最早的爆款是用来给二战飞行员用的军绿色保温杯，以其卓越的军工品质著称——我就不信哪个网红有能耐把这款老年保温杯带火。问题来了：这家111年历史的老牌保温杯为啥能让白人女性发狂？曾经的Stanley是露营爱好者上山下海必备的抗摔耐造产品，但一切都在新CEO赖利上线后改变了，他将目标客群的箭头来了一个大转弯：对标年轻女性，让Stanley从一个破杯子变成时尚单品，让她们像收集Lululemon不同颜色的瑜伽裤那样，把所有不同颜色的Stanley都买回家。这套策略果然成功了。在Stanley爆火之前，只能摆在商店最底层的货架上落灰。如今在各大商超，女人们为了这款杯子大打出手，Stanley甚至都被奉为喝水计量单位了：建议成年人每日饮水量在2～3个Stanley之间。在美国上学上班的人恐怕最有感触：全班人手一杯，没有杯子就像上课没带书。许多时尚女孩为了穿搭还要集齐不同颜色的杯子，每天换一个，家里的Stanley像圣杯一样填满一堵墙。图源：小红书原本售价40美元的杯子，在二手网站上一度被炒到了几百美元。就在几天前，加州一名女子直接在商店里堂而皇之偷走了价值2500美元的Stanley保温杯，总共65件，满载而归的时候被警察抓了个正着。更让人拍手叫绝的，是一条车祸新闻，简直是老天爷追着给Stanley喂饭吃。起因是一名女子的车自燃了，结果在烧焦的车上，Stanley保温杯完好无损，傲然屹立在一片废墟之中，甚至连里面的冰块都没化。将近1亿次播放量的TikTok视频把Stanley送上青云。CEO也完美接住了这次营销机会，给女子赔了一辆新车和一款全新的Stanley。甚至有人想把自己的骨灰放在最喜欢的Stanley保温杯里。这股白女风潮传入中国之后，Stanley保温杯销量也暴升，你能在淘宝评价页面里看到各种说法：不懂为啥就火了，也不懂好看在哪，但就是被下蛊一样地下单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火的不是Stanley保温杯，而是它背后代表的生活方式。杯子沉，意味着需要维持长年累月的健身习惯，只有经过锻炼的上肢力量才能随时随地携带一个装满水的Stanley水杯。容量大，意味着健康的生活方式。但如果你是一个资深的老打工奴，就没必要用了，因为频繁上厕所会耽误你的工作效率，降本增效第一个优化的就是你。而尺寸上宽下窄，是为了贴合汽车驾驶位旁边的杯托，因为使用Stanley的白女们都有自己的大G，但凡开个路虎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Stanley、Lululemon和一众消费主义符号，共同打造了一个巨大的审美玻璃监狱，这座监狱里的模范学生就是巨头白人女性网红们。以Emilie Kiser（TikTok粉丝量2600万）与Claudia Walsh（TikTok粉丝量1300万）为首，她们的视频不仅在TikTok上坐拥巨大的播放量，在国内也有大量的营销号搬运。但看多了你会发现，所有人都维持着千篇一律的日常流程，像是《黑镜》中被植入了同一种程序的复制人。她们住在美国郊区干净明亮的别墅里，每天6点雷打不动地准时醒来，摘下丝绸眼罩，拿起床头柜不同配色的Stanley保温杯喝水，穿上卡戴珊品牌skims的睡袍，打开昂贵的双开门大冰箱，在昂贵的大理石厨房台面上用昂贵的咖啡机做一杯拿铁，用面包机烤几块吐司面包抹奶酪，或是用酸奶牛奶做燕麦碗。图源：TikTok国内有王蓉仨娃妈每天5点半起床给全家人做早餐，国外有白女网红6点起床护肤擦20道护肤品。适当露出几个护肤品牌，比如Drunk Elephant的面霜，Thera Breath的漱口水，Dior的唇蜜，加上一个玉石小滚轮，足够让粉丝们补一个礼拜的课。图源：TikTok紧接着她们走进庞大的衣橱，从五颜六色的Lululemon里挑选今天的健身穿搭，跨上泡芙包或者Goyard袋子，抄起巨大的Stanley保温杯，调制一杯健康无糖的甜水，走到地库发动大G，进入健身房库库一顿猛练，更有甚者，自家地下室就是一个巨大的健身房。完成这一切的时候，时间可能还不到早上10点。图源：TikTok不仅她们的vlog流程一样，连所有细枝末节的搭配都是相同的。紧身的碎花睡衣一定是bm风或者skims，因为要在镜头前勾勒出每天健身的紧绷线条和丰满臀部；相亲相爱的男友或者老公一定要出镜，才能显示出“老娘有钱又有爱”；最好生个小孩或者养几只猫狗，显得自己在身材火辣的同时兼备母性的光辉。一个短短3分钟的视频，能包含上百个分镜，每一个分镜里都写着明晃晃的一个字：钱。图源：TikTok真正魔幻的时刻到来。如今在小红书上，你能看到许多“一比一复刻白女网红日常生活”的中国女性博主。相似的构图，相似的分镜，相似的卧室，相似的起床流程，相似的护肤品，完全相同的睡衣和水杯。看她们的背影，你完全认不出来这是中国女孩，还是TikTok上的某个模仿网红的白人女性。图源：小红书白女审美变成了一种流行病，算法以最快速度分发着一切相关的消费主义元素。打开小红书，每个同款都招着小手说：来买我吧，拥有了我，你就拥有了美国中产白女的生活。但很遗憾，层高两米八的自如合租房，模仿不出美国郊区别墅的空旷回声；月薪八千的打工人，无法每天6点起床护肤健身，毕竟早八的地铁再不挤就不赶趟了；顿顿吃燕麦酸奶碗会让中国胃抽搐寒颤，最后还是急头白脸炫了一顿隆江猪脚饭。“Stanley不仅是杯子，它代表着一种象征意义，一些令人向往的东西，它意味着融入一个特定的团体，参与到一种生活方式中去。”布法罗大学管理学院营销学副教授查尔斯·林赛 (Charles Lindsey)说。在营销过程中，有一个心理学术语叫做“禀赋效应”（Endowment Effect），是指拥有某物品的人们对某物品的评价，比不拥有该物品的人对该物品的评价要高得多。大量的行为实验研究表明，禀赋效应是人类行为的固有倾向，而非诱导的偏好。白女变成了一种正确的隐喻。就像穿上用上了白女的同款之后，出于生理本能地对这套虚无缥缈的生活方式赞不绝口。因为瑜伽裤和大水杯，意味着健康，健康总是正确的，且充满正向意义的。我们企图通过购买白女的同款，加入到白女的赛博小团体中，最后似乎拥有了“看上去和她们差不多”的生活，美美戴上了中产的帽子。但很遗憾，事实并没有那么简单，就像中国压根不存在中产。图源：小红书关于“酸奶碗”，甚至还打起了一场关于模仿白女的史诗级战役。起因是最早在抖音更新酸奶碗的健身博主“大梦丽”，是中文互联网吃酸奶碗第一人，在她走红之后，江苏盐城的另一位博主“娟子爱吃”对前者进行了纳米级模仿：无论是镜头拍摄角度，还是酸奶碗的配比，甚至连对方穿的健身背心也买了同款。这场东施效颦的模仿，变成了互联网乐子人的大型团建。由于娟子的长相奇特，口音猎奇，她的视频发酵了接二连三的笑点。大梦丽练瑜伽，娟子也团购了9块9的普拉提；大梦丽逛山姆超市，娟子去楼下惠民超市；大梦丽穿背心，是为了展示健身成果直角肩以及自家恒温的地暖，娟子穿背心，展示的是毫无健身痕迹的溜肩，还要忍受南方没有暖气的室温；大梦丽自己用面包机做面包，娟子去楼下惠民超市买了个现成的，带着防腐剂一起放到微波炉里加热；大梦丽站着吃饭，是因为家里装的是西式大理石岛台，娟子站着吃饭，是因为大梦丽站着，甚至娟子为了假装自己也有大理石台面，直接把酸奶碗放在地板上，结果一不小心漏出了塑胶拖鞋......左：大梦丽，右：娟子在娟子的日常vlog里，你能看见一个三线城市的普通女人用力模仿白人女性的莽撞劲头。娟子甚至连普通话也说不利索，被网友评价为“亥级普通话”，视频文案也是手写输入的，把“抖音小助手”写成了“小肋手”，把“娃娃菜”写成了“姓姓菜”，把“呜呜呜”写成了“鸣鸣鸣”。这些漏洞百出的操作，为看客们的笑料增砖添瓦。再加上娟子酷似啮齿类动物的外貌，让网友们缝合出一系列文学巨著，比如“娟子去惠民超市买姓姓菜，结果被粘鼠板粘住了，急得鸣鸣鸣。”网友在娟子的评论区下面妙语连珠：“娟子快把藏在桌子下面的冒菜拿出来吧，再不吃就放凉了。”“娟子在楼下惠民超市没找到法棍，拿了个油条就走了。”“娟子在惠民超市没找到藜麦，买了个荞麦枕头回家拆了煮饭了。”在原创大梦丽的评论区下面，娟子的热度比正主还高：“别发无菌蛋了，我们娟子看不懂，吃坏了拉肚子我跟你拼命。”“别放黄油了，我们娟子不认识给橡皮放里边了。”“别放藻蓝蛋白粉了，娟子直接把粉笔灰拌酸奶里了。”这幅狂欢的画面，荒诞得像鲁迅小说里才会出现的场景。大梦丽模仿白女，娟子模仿大梦丽，观众老爷们再逮住最底层的女性进行霸凌，像是雪国列车的一节节车厢和里面阶级秩序明确的乘客。江苏盐城的普通妇女娟子或许并不知道，TikTok上的巨头白人女性网红才是她真正的祖师奶。但这个三线城市的普通妇女，放弃了包子油条麻辣烫，模仿起白人的饮食和健身习惯，再用廉价的超市食品，拍摄出几百条关于中产的日常vlog——这种模仿本身，就是一幕啼笑皆非的黑色喜剧。人人笑娟子，但人人都会在面对更高阶级时成为娟子。当你忍不住下单了一个白女同款Stanley大水杯的时候，你又何尝不是一个坐标北上广月薪两万的娟子呢？说到底，这场关于中产的幻梦终究过于香甜。在小红书上，你能看到不同类型的名称来描述白女审美：clean girl、vanilla girl、美高女生、富家千金、中产富养女。如果你看过千禧年的美式老电影《贱女孩》，大概就会一秒内get到她们在说什么。《贱女孩》里的校花mean girl大姐头Regina就是如今美国白人女性朝拜的真神。放在2004年，Regina是人人讨厌的反派；放在2024年，Regina是所有白女的观音菩萨。金色服帖的直发，精细修剪的眉毛，紧身的粉色系套装，亮晶晶的嘴唇唇彩，拎着的小香奈儿——她的一切都被放在显微镜下学习。只不过已经被时尚淘汰的juicy法兰绒运动服，变成了如今的Lululemon全套瑜伽服；电影里女孩们神经兮兮的节食，变成了如今风靡东西方的“白人饭”和“酸奶碗”。更重要的是，20年前人们拒绝“金发傻女人”的叙事，主张女性夺取主体性。而如今人们拥抱它、渴望它、甚至身体力行地想要成为它。即使没有正大光明地说出来，我们的消费行为和社交媒体正在验证这种趋势的发生。图源：小红书白女审美，以及这个庞大体系下的灵魂单品，归根结底兜售的都是同一件东西：资本拜物教式的意识形态。“保健品公司和健身产品制造商持续不断地推出新的商品，并以健康为由对你进行兜售。健身产业和运动服装品牌也会设计出某种理想的身体类型，你需要在健身房购买私教和无休止的身体操练，才能让身体无限接近这样的理想（健康的身体）。”它永无止境地向你推销着健康正确的生活方式，早睡早起、作息规律、健身锻炼、洁净饮食，而这一切都建立在极其牢固的经济基础上。有能力复刻白人中产女性生活方式的人，要付出的是与对方匹配的经济成本。一切松弛感的秘辛，都是钱。我们渴望成为成功的白人，渴望成为不需要挤地铁的所谓的“中产”，渴望那幢不属于我们的郊区别墅，这本身就是一种美好的愿景，但也仅限于愿景而已。因为东亚人永远无法成为白人。就像白人人生最大的挫折，可能是搬家了、狗死了、对象说话声音太大了、雪融化了踩了一脚泥。这种“一辈子没吃过苦”的愚蠢、甜美和天真烂漫，我们套上再多件Lululemon也复刻不出来。而这种白女营造的精致，只要多看几遍，就能在字里行间窥到两个大字：无聊。就像大部分白女网红博主，几乎都不需要上班工作。她们有丰厚的广告收入，或者有殷实的家底，她们只需要在镜头前展演自己的生活：6点起床，健身3小时，吃有机食物，就像楚门主动走进了楚门的世界，为屏幕另一端的人提供着虚无缥缈的赛博安慰剂。与其模仿白女，不如去多看两集东北雨姐。至少第二天闹钟响了，能一个猛子从床上蹦起来赶地铁三号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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